序一
心和血的记录
——《我的军旅见闻》(序一)
鲍彤
刘家驹先生是军旅记者。1949年第二野战军进入四川,在重庆招募学生入伍。家驹弃学应试,从此终身当兵。从文化教员到连队军官,再到政治部宣传干事、军事记者,走过不同寻常的军旅生涯。发表的文字,被他一概视为身外。他说心血全在手记中。确实,被发表就必须被审查,被放大缩小,被美容,被无中生有。歌功颂德的初心和使命一实现,报道的本质就变化了。可以使家驹倾聚平生心血涕泪的,唯有手记!
他有一位同行写了篇《最可爱的人》,惊天地泣鬼神,哺育了几代人,成为爱国者的基因。家驹不会写那种杰作。家驹他日日夜夜守在火线上,不必出差到朝鲜去体验生活,上甘岭恰好是他的阵地。他有自己的记录——非官方的记录,另一类记录,其中有人有事,有生有死,有泪有血。一群群士兵(碰巧,百分之九十是从国民军“归顺”的所谓“解放战士”),缺食,缺弹,没有冬衣,麻木,肯定有本能,不一定有意识有 “志愿”,一个个被卷入死亡的磨盘,成为肉酱,冻尸,饿殍……——这是我作为读者的感觉,不是家驹的原话。
家驹参加的第一场战争,是内战!不是跟国民军作战——而是跟不愿意缴纳军粮的人作战。战场就在四川,战役就叫征粮剿匪。当年的四川人没有不知道“征粮剿匪”的,正像此后的中国人没有不知道“抗美援朝”一样。征粮剿匪由中共中央下令。征哪里的粮?征四川的粮。征给谁吃?给解放军吃。征多少?三十亿斤!——入川官兵六十万,一人要供五千斤粮?天晓得。完不成怎么办?完不成就剿匪。你不缴,你就是匪,就剿你。所以征粮成为打仗。国民党为抗日征粮,不“剿匪”,有帐可查,明明白白告诉你已经预征到了“民国48年”。共产党征粮是夺粮,没有帐,没有人知道自己被征到了哪一年。这是解放军献给四川人民的第一个服务。三十亿斤任务最后完成了没有?家驹没有写,大概不知道。
都说毛泽东用兵如神。家驹也有采访手记,对象包括国防部长耿飙将军。遵义会议后,毛一意孤行非打不可的第一个战役叫“四渡赤水”。那时毛大权初握,踌躇满志,异想天开,要建立以遵义为中心的根据地。结果呢?主力部队(一军团)伤亡两千多。因妄想,而瞎指挥,而大败,而逃窜——这就是“真如神”的毛,这也正是林彪当年写信建议不再让毛泽东而改由彭德怀指挥作战的由来。
家驹杂忆28篇,篇篇涉及历史,提供了不同于官史的记录。对同一事件有多种不同的记录,很好很正常,过去需要,将来需要,眼前又何尝不需要?神,用神心神笔写神史。人,只有人心人笔,只能写人的手记。有人怕另类记录不够正能量;但是在我看来,真应该比假更值得珍重。
序二
军中董狐笔
——怀念刘家驹(序二)
高瑜
中共是枪杆子里面打出的政权,枪杆子的地位只服从党魁。文革中共九大确立的毛林体制算得上是标配。为什么这种标配9.13之后难以为继,是刘家驹先生大半生用笔挖掘的真相。1988年初,罗点点给我介绍了林豆豆,加上豆豆和我先生互称战友,豆豆就直接把我带到北太平庄总政宿舍,这段笔缘使我得识军中的一杆笔。这杆笔的分量有多重?至今并不为世人知晓。
刘家驹人生可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参加过朝鲜战争军旅作家。1986年解放军出版社拟了一个为十大元帅立传的计划,其中不能没有林彪。因为刘家驹有多年的军队文艺创作和编辑经验,善于把握政治关口,特聘他撰写林彪传。他几年内采访了东北野战军司令部和毛家湾的里里外外,终于走到采访黄吴李邱“四大金刚”时候,没想到第一个目标李作鹏,就粉碎了他全盘的写作计划。李给公安部写了封检举信“筹谋为林彪翻案”,总政立刻责令刘家驹停止一切采访活动,随后就下达了退休令。
刘家驹厚厚的箱底没有沉睡,带出一批军旅作家,包括张正隆和他的《雪白血红》。
1991年5月六四反对开抢的七位开国将军之一——肖克上将,84岁筹办政史月刊《炎黄春秋》,聘请两位军旅作家洪炉和刘家驹担任正副总编辑。开办之初几年,社审稿每期都是刘家驹送到肖克家里,老将军逐字逐句终审完才送印刷厂。肖克确立了对待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客观、科学、“不虚美”、“不掩恶”,敢担风险的办刊方针,直到他患重病住院。刘家驹在《炎黄春秋》工作13年,是他人生第二个春季。
2003年,刘家驹彻底退休,72岁的老军人翻开50余年的尘封笔记,曾经必须刀砍斧削的一批“负面”记录,泛着血腥,显露着丑恶,重重地锤击着他,让他必须放在人类文明的长河中去思考,去批判。
大约是2010年,他给我送来一篇1万4千字长文《我经历的朝鲜战争》是他从文化教员到收尸排排长的经历。因为后勤补给跟不上,志愿军完全不是“吃一口炒面咽一口雪的最可爱的人”,他们抢夺朝鲜百姓的粮食,把带路的朝鲜人灭口,争抢尸体的内脏……。这还不是全部,“白大腿好吃”还没有敢写进去。泯灭人性的战争在于它的非正义性。我征得老刘的同意,推荐给何频,发表在《新史记》。至今震撼的影响仍在。
上述文章不包含在《军旅杂忆》里,该书搜集了朝鲜战争的另外两个姐妹篇。需要特别提及刘家驹的最后遗作,一篇征求意见稿,这是2016年7月《炎黄春秋》杂志社整个被抢劫后,他拖着瘦弱的病体,为正版《炎黄春秋》立的传。
“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刘家驹一生最后阶段,用良知与大无畏记录着中国军队和战争,他堪称军中董狐笔。
作者自序
作者自序 我的话
刘家驹
朝鲜战争结束后,军委指令全军进入正规化、现代化建设,强调“要把苏联老大哥的先进军事经验学到手”。学习外军经验,担心丢掉我军山沟沟里的老传统。从1957年开始,总政部署全军进行革命传统教育, 同时开展大写革命战争的征文活动。我所在的12军政治部通令下属师团,列出自己战斗历程中的重要事件和英模人物,抽出一批有写作能力的骨干组成写作组,由写手笔录当事人的口述,整理成篇,编印成册,下发基层,连队。我这个高中肄业生,被团领导推荐到师,还担任了师征文组组长。
为部队立史是我军思想建设的一项重大文化工程,12军文化处处长特地用总政治部的指示告诫我:下笔不得暴露我军的阴暗面,每篇文章都要紧紧把握住人民军队的 “伟大,光荣,正确”这一宗旨。
两年间,我在这一规范下,为老军们代笔写出渡江战役后《活捉蒋军318师师长》,进军四川的《抢渡乌江》,解放重庆的《山城拂晓》,成都战役阻止胡宗南10万残军西窜的《不让敌人逃往康藏》。我还记下《大破铜鼓寨》,《巧袭观音庙》等一组我军征粮剿匪的故事。
朝鲜战争,我又记录整理了《从司号员到指挥员》,《在医疗战线上》,《上甘岭的一支车队》,和战斗英雄胡修道的小传等篇,编入《光荣的道路》。1964年,我参与写作《郭兴福和他的战士们》之后,《解放军文艺》收编了我。
我到编辑部还当了散文组副组长。从基层来到总政,眼界大开,散文组要编发大量的革命战争回忆录,面对着红军时期、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的各类稿件,我深感自己知之甚少,惶恐中只能边学边干。我阅读了巴尔扎克、莫泊桑、雨果、仲马父子的巨著,他们的批判现实主义对我的文艺观产生了重大影响。西方文化的“诱惑”,使我对大量的负面史料有了兴趣。我走访了不少老革命,读他们的回忆录, 和代笔人交流,可歌可泣的光辉业绩都已跃然纸上,血腥的、丑恶的史实,只能埋藏在自己的笔记本里。
比如:井冈山斗争时期的军委和前委之争,是朱毛之间的一场权力博弈。苏区莫须有地清除社会党、AB团,滥杀自己人近10万。长征不是什么“宣传队、播种机”,而是流寇求生存的一路打砸抢。四渡赤水是被川军打败之后的大逃窜。平型关一役,自己伤亡两千八,杀敌只八百三。百团大战,只出动三万一千人,打了几个小仗,夸大了敌人的伤亡。解放战争在东北,制造了令人齿寒的死城、鬼城。为金日成火中取栗的朝鲜战争,我军伤亡近百万……
为凸现我党我军的光辉,军史上的“阴暗面”全被掩盖。我问过总政文化部副部长陈亚丁:“我们是一支胜利了的军队,为什么就不能向世人说出些史实的负面?”他回答一句话:“揭露我军的短处就是给反动派帮大忙。”
1990年代初,我从《解放军文艺》退下来,走进《炎黄春秋》。这本瞩目的杂志,是一帮从意识形态营垒冲杀出来的老革命搭起的言论自由平台,他们敢于违拗党的禁令,评说党的大政方计和错误决策,把党史中不敢示人的秘闻,和自己的苦难经历捅向社会。一篇篇振聋发聩的文章,引发我心灵的共鸣。老革命谆谆引导我,要我摒除“党文化”,远离立场观点的偏见,用刘知几“不掩恶”“不虚美”的史德审视王者之师。
多年来的编辑经验告诉我,一部史书面世,首先要经受官方的三堂会审,不合乎主流意识形态的,要么枪毙,要么刀砍斧削。要突破“党文化”的束缚,实非易事。由于党史军史规模宏大,事件繁多,要写众望所瞩的历史,得翻查大量的资料,走访众多当事人。我读过一些作者的回忆文章,他们仅追求发表,不顾史实,绕过禁区。这些人写的党史军史,有以讹传讹的,有半真半假的,有演绎虚拟的。更甚者,想在自己头顶闪现光环,用垃圾史料取悦读者。
有前车之鉴,我不想去攀越历史的穷山恶水。2003年,我从《炎黄春秋》退下来,想写出些文字以度晚年。我打开尘封已久的笔记,搜寻些记忆深刻的、值得一提的人和事,审视它的典型性和社会意义,遵循“一滴水见大千世界”的理念,提起了笔,记成独立短小的篇章。
朝鲜战争,是为金日成火中取栗。《我经历的我们在饥饿中打仗》是反映我军后勤供应不上,饥饿不单嚼草根树叶,还让人失去本性,抢夺朝鲜人的口粮,吃死人的心肝。一支曾是威武雄壮之师,变成了土匪。
朝鲜战争的第五次战役, 为攻取加里山,我所在的35师是用三千战士前仆后继的血肉之躯堆上山的,我是掩埋组长,面对自己战友横尸异国山野,血泪在心底流淌。这是一条通往加里山的血路,我军付出了血本。
军史记载的上甘岭战役, 把惨烈的真情实景描绘成一曲惊天动地的壮歌。守卫上甘岭的15军军长秦基伟的人海战术,把我军两万人送进战争磨盘碾成齑粉,我把此文起名为《上甘岭是肉磨子》。黄继光、邱少云、胡修道,他们的英雄事迹让人质疑。
越南人忘恩负义,驱除华侨几十万,又入侵柬埔寨,教训他们一顿是天经地义的。可我们的惩罚手段很丑恶,《红军师洗劫越南城》说明,我军打进越南的城市,如同鬼子进村,把一座秀美的同禄县掠夺一空,洗城的总指挥就是后来当了总参谋长的张万年。
《我军一个营在越战中被俘》记叙了我军10万大军打进越南,拥有人员优势,装备优势。人家几乎全用民兵对付我们。这场战争我军伤亡两万二千人。一个建制营被俘释放后,干部战士一律开除党团籍,送回老家,不得提干,不得进城,不准当基干民兵。
抗日战争结束, 太行山下的“土围子”还在顽抗, 我军打开后, 把众多的匪徒当靶子,让战士人人刺刀见红,以提高士气。《杀土顽,壮胆气》所记录的, 就是这场令人毛骨悚然的大屠杀。
《长征组歌》中,有一首“四渡赤水出奇兵”。《四渡赤水是逃窜》揭穿了这个神话。事实是,遵义会议后, 中共中央重组以周恩来为首、王稼祥毛泽东为辅的三人军事指挥团。毛泽东刚愎自用, 不听林彪提出的,吃掉打鼓场川军一个师的建议, 硬要去攻打驻扎在土城的三个师。结果吃了败仗。已不足两万人的红军, 只好在川、黔、滇三省边境流亡。
国民党退出大陆前,四川的田赋己征收到1958年,我军1949年入川后,全国大城市出现粮荒, 中央向掌控西南军政委员会的邓小平要粮,邓立即下令在四川征收30亿斤。军队出动,武装夺粮, 把两百万老百姓逼上了梁山。
历代的人事档案,都是为了选贤任能,而我党我军的档案, 却是对使用干部的政审。出身地富资产阶级家庭的,三亲六戚有各种社会沾染的,都得列入另册,在委屈与不幸中度过一生。《档案沉重, 背负它跋涉军旅60年》就是我在这方面的经历和见闻。
我记叙的知名人物中有罗瑞卿,他是我军人人敬畏的锄奸、镇反能手,残酷的政治斗争反把他整得跳楼残身。他之所以四面树敌,是他手握生杀予夺的大权, 滥杀无辜, 性格又孤傲,身兼党政军八大要职,威风八面,连老帅也不放在眼里。《我见闻的大将罗瑞卿》一文,就是揭示他霸气的。
黄梅戏之花严凤英,文革中被列入“牛鬼蛇神”,她已知自己无法在专政下生存,临死前还昭然向社会表白:“我生是毛主席的人,死是毛主席的鬼。”她的死,我算半个见证人,我记下那些不为人知的死因细节。
我走访了“西安事变”的当事人,他真实地揭示了“捉蒋”和周恩来支持少壮派杀害东北军军长王以哲的“二二事件”。东北军由此瓦解。
我还记下了军队中一个愤世的小人物——《抠八》中的常仁。他家世代贫农,欢天喜地迎来解放。可是让他无法承受的是,翻身之后的生活比当初的贫农还贫困。公社化时,连他祖上留下的一棵树也要充公。他抗争,军队容不下他这个阶级异己分子,打发他回乡重扛锄头。
芦花,一个烟台的农村妇女,我的远亲,丈夫和邻居口角,被关死在派出所。进京告状无果,回到家披麻戴孝向市委伸冤,得不到回应,她愤懑难平,只身在烟台市的车站码头大街散发“还我丈夫”的传单。要脸的怕不要命的,政法委书记上门安抚这位“敢把皇帝拉下马”的姑奶奶,发给她40万抚恤金。
从1960年代开始, 为巩固无产阶级专政的柱石, 全军的各级政治机关,为防止部队受资产阶级思想侵蚀,禁唱抒情歌曲, 认为是靡靡之音,。部队采取扭曲人性的极端做法,战士丧失了做人的尊严。这个故事我写进了《查歌片以后》。
1960年代初, 全军开展创“四好连队”“五好战士”运动,让连队都成为红色堡垒,“南京路上好八连”成为学习榜样。好八连之所以“好”,就是因为在上海滩的繁华闹市,八连千方百计地保持了“一尘不染”的封闭式管理, 战士们如同蹲进了一所大监狱。我深入“好八连”探访,告之世人真相:于是有了《好八连好吗?》一文。
荒诞的大跃进年代,全军在“三面红旗”指导下,从机关到连队,头昏脑热地大办钢铁。我所在的团机关和连队,自制小高炉,投料不足,就去拆地方的厂房,拔铁道上的道钉,砸桌椅板凳。把炼出的一堆铁渣,抬着向师党委报喜。我参观了江西鄱阳县三庙前公社“水稻亩产13万斤”的现场,愤怒的公社社员向我们揭发:丰收的“成果”是几百付粮担绕着村转圈称出来的。
大跃进带来大灾难,《我们生存在饥荒的日子里》揭示了当广大人民群众在饥饿的死亡线上挣扎之时,我军却得天独厚,走进深山老林找吃要喝的历史。
《大灾中的天府之国》记述了我回乡探亲时,见到的重庆家人的苦难,以及和我一起拿过枪的战友是怎样背负政治枷锁,在“人祸”中经受的熬煎。
党指挥枪用于战争,也要枪杆子为政治斗争服务。文革兴起,280万解放军投入“三支两军”,《文革鼙鼓动江淮》是写12军进入安徽支左、制止武斗、镇反、打压造反派和建立军政权的过程。为了显示无产阶级专政的权威,12军还和其他省比赛杀人,现行的不够,就到劳改农场去翻出历史反革命,每月必杀一批。
云南个旧县沙甸回族,在文革中清除四旧时,汉族造反派侮辱了可兰经,又给回族的谈判代表,用猪头扣在头上游街示众。回族人以不共戴天的义愤持枪反抗, “支左”的十四军派出步兵炮兵镇压,杀死杀伤1300多人,我这把一惨案记入《沙甸人的恩仇》之中。
人对性的渴求是常情,军人尤甚。《军人 女人 糖衣炮弹》,记叙了我军从司令到士兵,在严格纪律约束下的性乱难止,风月之事有如万花筒。
《军商, 我的能见度》,是写缩减我军军费后,让军队走向市场,小捞大捞的故事。连队有了四菜一汤,首长们有了补品和高级小楼,然而,美好的日子却没过多久。
本书集结的文字,是我一生经历中的负面故事,它仅是历史真实的一个暗角,见微而知著。
代跋
代跋:《炎黄春秋》的历史和“历史虚无主义”
刘家驹
2016年7月,中国舆论界发生了一件惊人听闻的事件,在最高握持意识形态者的指挥下,由所谓“主管单位”—–中国艺术研究院出面,劫收了《炎黄春秋》。劫收者上马后,迫不及待地自编自导出版了《炎黄春秋》2016年第8期、第9期,并宣布: 该刊物己经无“毒”了。国内外舆论对此无法无天的侵权行为,呼喊出一片谴责声!
正版《炎黄春秋》已寿终正寝,我是“炎黄”的老人,有话要说:
《炎黄春秋》出生的渊源应从1988年说起。当时,郑州的一些文化人、社会活动家商议,准备在黄河岸边的一座山上塑造炎黄二帝巨像。筹委会成员不少在北京,他们从倡议建立塑像一事得到启迪,认为更应向海内外华人传承中华民族优秀文化。萧克将军担负起重任,于1990年在北京主持成立了中华炎黄文化研究会。数百名文史学者参加,还邀请了海内外一批闻人助阵,由周谷城担任会长,萧克任执行会长。1991年5月10日召开了成立大会,时任中央常委的李瑞环代表中共中央到会讲话,讲话用了《阿房宫赋》中的警句,告诫领导层:不了解历史的人必将重蹈覆辙。他的讲话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研究会下面专设有学术委员会,筹备由几百名专业史学者编纂一部《中华文化通志》。通志分十大卷,工程浩繁,包括民族、民间、政治、军事、文化等整个社会史,规模超过《四库全书》。为此,又成立了向社会通俗地介绍中华优秀文化的《炎黄春秋》作为会刊。
《炎黄春秋》的社长杜导正,是前国家新闻出版署署长。副社长宋文茂,是原首都师范大学纪委书记,徐孔是前《农民日报》社社长,有过22年右派的经历,他俩都是抗战时期的老新闻工作者。总编辑是洪炉,来自《解放军报社》。我是洪炉上门聘请的副总编辑。
编委班子来自党政军,有伍修权(原副总参谋长)、冯征(原总参政治部主任)、李宝光(原中国妇联副主席)、黑伯理(原宁夏回族自治区主席)。编委的参与度非常高,每一期稿件都要经过他们讨论后才发表。
《炎黄春秋》没有刊号(民政部不批),只好沿用刚下马的《炎黄子孙》的刊号。同时,吸收该刊社长丁洪章和主编杜卫东过来担任副社长和副总编辑。
办刊最大的问题没有一分钱,我们就向新华社借了20万作为注册资金和印制费。办了两三期又没有钱了,老杜提出承包,我负责一、三、五—-单月期,杜卫东负责二、四、六—-双月期。杜卫东有《炎黄子孙》发行渠道可用,我找书商发,他们要求从封面到内容都要有花花绿绿。这当然不能迁就,我只好让老伴每期背上四五千册在北京满街撒,四五百个报刊摊,一个摊上放几本,卖完再回收钱。收回的钱不多,难以为继。《解放军报》一位老总上门来要求承包,结果发了三期也亏损,还打了一场官司。最后就四处化缘,我找了深圳一家房地产商,一年给我们两万五,但要求在刊物上挂个理事的名号。还有一个条件,他在深圳福田区盖了600多套简易房,深圳要整饬市容,准备拆迁他的建房,他让我找个权势人物保护。我去找张爱萍,给他写了个“福田居民小区”刻在一块巨石上。就这样维持了几年,发行稍有好转,转由邮局发行,《炎黄春秋》发行量由1万2 、1万4向上攀升,逐渐走出了经济难关。
最大的难关是稿件组的编发。《炎黄春秋》是纪实性的刊物,中央指令要正面宣传我党我军的历史,效法《星火燎原》《红旗飘飘》,以“伟大、光荣、正确”为宗旨。《炎黄春秋》在严格的规范下如何发声? 萧克虽为我们制定了批判地继承历史的运作框架,但仅是原则,每当落实到选用文章时,都要碰到不少具体难题。最大的担心是怕触动“红线”。当时,社会报刊不少文章对文革、对反右持批判态度,但内容大都老账老说,不敢涉及事件的深层。要把《炎黄春秋》办成一个有质量的高水平刊物,稿件的内容就应该新颖独特,对史实真实的追求必须要有所突破,对历史事件的细节,特别是重大的历史事件,不得有虚妄之说,核实、考证成了编辑的重要工作。同时还要顾虑“政治风险”,斟酌取舍。
比如“西安事变”后,张学良被拘南京,少壮派孙铭九等人野心勃勃,为了把持东北军的大权,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枪杀了老派军人、67军军长王以哲。孙铭九等人的这一恶行竟然得到了中共高层的支持。我们从访谈东北军的老人和刘少奇给张闻天的书信中,得到了真实的证据。但是,为了维护党的“伟大”,只好对稿件昧心地不予采用。
又如: 皖南事变。我们查询史家,事件的真相是我新四军不遵守国民政府规定的北上抗日过江的路线,而是采取向南行动以拖延时间,意图赖着不想离开皖南。蒋介石震怒,出动五个师狙击新四军军部,造成7200多人的无谓伤亡。我们至今讳言这一事件的真相,而对国民党倒打一耙。
再如: 三年“人灾”时期,安徽无为县饿死32万人。为弄清这一惊人数字的真实性,我们和当年省委书记王光宇、副省长张凯帆的秘书,以及无为县文史馆工作人员多次交谈,确定史实无误,才以《无为天堂梦》的篇名发表在刊物上。
为了求真,我们一丝不苟,多次到南京国家第二档案馆查询国共两党交往中一些秘闻的真伪。
《炎黄春秋》的几位领导是办刊成败的关键人物。我先说说总编洪炉。
洪炉是1945年的老兵,在军报做美术编辑工作。工作之余,他经常写些军史、党史的纪实文章。他对党史、军史有良好的认知能力。他之所以上门来收编我当助手,是因为我在《解放军文艺》任散文组副组长,熟悉军史。我俩的配合很默契,在选稿上有共同的心愿,都想突破“禁区”,尽力采用鲜为人知又有棱角的故事。洪炉很理智,因长期在军报干活,懂得报刊的生存法则,不会用“高精尖”的稿件撞南墙,选稿大都是用“打擦边球”的方式。几年间,一些重大历史事件、特殊人物或党内的各种奇闻逸事,只要不冒犯“天条”,大都是通过我俩协作捅向社会的。
洪炉还告诉我一个忘不了的“虚无”故事: 邓小平没有参加遵义会议。这是洪炉的老丈人伍修权说的。
1935年2月16日的遵义会议,代表成员是中央常委和军团的领导人,还有顾问李德和翻译伍修权。小平当时的职务仅是军委秘书长,不具有出席资格。伍老说,当时给邓的任务是搞会务,就是张罗与会者的吃住开会,会前会后清洁整理会议室,烧水泡茶,生火盆,或给代表传送电文。邓就住在楼下,和李卓然一起。会议期间,他到会一共两次,都是来传递电文的,第一次送来电文就走了,第二次,他坐在进门的门槛上烤火,等常委传阅签名,等了一个多小时才离开。后来杨尚昆到遵义参观会议旧址,有人问杨,小平同志参加会议没有? 杨随意用手一指:“他就坐在那个角角嘛。”有人持异议,后来修改史料打了圆场,说他参加会是做记录的。从此,邓就“历史地定位”了。
老杜是个“三八式”的老报人,做过记者,在《羊城晚报》《光明日报》当过总编辑、社长。出任中央新闻出版署署长后,因为“犯错误”下台。他经历了新闻战线的险山恶水,虽“败落”了,萧克却看中了他的一身正气和敬业的精神,亲自上门聘请他出任社长。他应对官方封堵新闻的打压政策十分老练,一上马就给我们传授值得时刻警惕的经验教训。他的工作作风严谨,编前会上,他总是洗耳恭听,反复斟酌后才拍板。他担心我们越过“雷池”,用中央的“两个决议”作为组编发稿的准绳。同时,还向当局保证: 1.坚持十一屆三中全会路线不动摇;2.坚持对人对事实事求是不动摇;3.遵守宪法不动搖;4.全面推进改革不动摇。
老杜人品正直,和我们关系也非常融洽。但是,他的办刊思路我却不敢苟同;他强调《炎黄春秋》生存第一,对官方一而再、再而三地忍让。过分的谨小慎微,最终还是没有逃脱被劫收的命运。
两位副社长忙前忙后,辛苦备尝,就是胆气不足。他俩对史实史料知之甚少,一些重大稿件一到他们手里就给窝住了。他们到军事科学院或社科院找“拐棍”帮助审稿,结果大都会无理由地遭到枪毙。
我和杜卫东承包后,都要考虑社会效益。我俩组稿都有较大的作者资源,小杜团结的青年作者多,我以部队作家军史学者为主,还联系了一批托派、“老右”“历史反革命”,我们要他们自己动手写亲见亲闻。往往写出的一些新奇的、骇人听闻的故事让两位副社长作难,怎么办? 我们就先磨去棱角拔掉“刺”,再给他们审,通过了再返回些原汁原味。
如报告文学《红色的恐怖》是前新华分社社长专程走访江西老苏区16个县,记录当年我党杀害了7万多“AB团”。这部血淋淋的沉重历史很多人都知道,两位副社长却窝住不做肯定或否定。后来李锐来了一篇文章,也谈到这个问题,可是社里却非要我上门逼着李老把杀掉十万零五千人这个数字抹掉,李老坚决不干。
对读者的批评指正,我们十分重视,有错必纠,特别是重大史实的核查做得更为细致,如,1936年,西路军残部在倪家营子败落,中央对脱险到达延安的高级将领怀有戒心,集中审查他们和张国焘的关系。许世友无法接受这一变相的审查,私下对王建安说,我们设法跑出去找块地方打游击,打出一片天地给中央看看,我们是不是在搞分裂。中央认定许世友带领王䢖安、陈再道、詹才芳等20多要叛逃,抓捕许等17人,并给他们判了刑,许判了一年半,其余分别判一年、八个月、六个月不等。后来特赦。我们邀请莫文骅(时任总政副主任)、邓飞(时任抗大总支书记)等人座谈,他们仍坚持中央当时的判处没有错。我们认为,这是一场没有法律程序的审判,中央未改正的错误,我们在叙述这段史实中应予纠正。
我们处理军事斗争的稿件更为慎重。因军史是不容“抹黑”的。如:
平型关战役,只歼敌八百三,是我们走访参战的作战参谋苏静提供的。
血战四平,我军损兵折将一万六,军史不记,由时任东野政治部副主陈沂给我们证实。
解放战争中西府战役的大失利,军史轻描淡写,彭的秘书王亚志述说了战斗全过程,是彭总好大喜功,指挥失误造成的。
兰州军区在人灾时期,派出一个团到青海草原捕猎野生动物43万余头(其中不少是珍稀品种),作者赞扬这一壮举是为官兵在困难时期谋福利,大打牙祭。我们认为这是对国家生态的毁灭性破坏,原稿奉还。
如何编辑好一些特殊重大事件,我们有自知之明。如编发陈独秀秘书郑超麟的自述,他是中国托派创始人之一,史实十分珍贵。我们查看了20世纪二十年代郑超麟在法国和后来在苏州蹲监狱的资料。我们又请老编辑家楼适夷做指导。楼和郑是老朋友,熟知郑的生平,发稿时再让楼老审定。
《炎黄春秋》走上正轨,内容真实严肃,萧老的指导和管理起了关键性作用。萧为《炎黄春秋》制定了方针政策,关注我们迈出的步子,要求对重大的史实应作出缜密的考证。正式出刊前,多次和老杜谈话,要老杜对待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要客观、科学、“不虚美”“不掩恶”,敢担风险。
《炎黄春秋》实行的是三级审稿制,社定稿后要报萧克,经常由我去送审。经过萧克逐字逐句的终审后再发表。
萧老管《炎黄春秋》像个编辑部主任。我第一次送稿,就被批评:“专家的文章你们就不能动吗?口水话就不能删吗?我的文章就不能改吗?”
有时候我们想迎合一下市场,发点花边新闻,萧老发火:“你们不要把《炎黄春秋》给搞得水性杨花的,那是历史! ”
萧老特别强调文章的真实性,他要求我们坚守刊物对社会的诚信,说:
“不讲真话的文章没人会看的,上面不让你说真话,你就不说,将来会有人说,你们现在绝不可乱说。”
当时我们发表最多的是为右派、“反革命”呼吁、辩诬、平反的文章。文章发出后,社会上的老左派不干了,三天两头来编辑部质问,向中宣部告状,说我们是为右派招魂。我在送审时给萧老谈到这个问题,萧老理直气壮地说:
“你告诉他们,稿件萧克都看过了,谁有问题都可以来找我萧克谈!”
那时候官方或军方的老家伙谁敢跟萧克较劲? 那些年,《炎黄春秋》的生存就靠萧克砥柱中流。
萧克为陈独秀翻案做出了很大的贡献,有段时间我们连续组织专家学者写有深度分析关于陈独秀的文章,萧克很是关注,经常询问作者状况和史料的出处。
辽宁作者靳树鹏,编集了一本陈独秀诗集,我送交萧克要他写个序,萧克特别高兴:“好啊!”他翻开看了说,“井冈山我用过这里面的好几首诗,都不知道是陈独秀的!你赶快把作者给我叫来。”我把作者从吉林叫来,萧跟他谈话,写了序。
继陈独秀之后,我们又为瞿秋白翻案。写瞿秋白的作者陆立之,是个老托派,和瞿是战友,六屆四中全会被开除党籍。他亲见亲闻的文章写得很具体、很真实,连史家温济泽都很佩服。他把瞿的《多余的话》解释得非常清楚,认为瞿虽然对党有很深的意见,但绝不是写的投降书,那里面有很多话是针对周恩来讲的。瞿的亲属也给我们提供了印证。这篇文章萧克很赞赏。
对于这些推倒历史误判的大案要案,《炎黄春秋》能在政治“夹缝”中,把它们公之于众,是对社会难能可贵的贡献。
我们虽有萧克像托塔天王般的保护,仍然要受到抓意识形态的中宣部经常性的“询问”。
中宣部在它的出版局下设立了一个“文史期刊审查小组”,有12人,组长是原铁道兵“支左”的文化干部冯复加,我的好朋友。他专审《炎黄春秋》,每读一期他总是在电话里热情的赞誉一番,然后才点出些触动官方“红线”的情节和细节。他的意见像聊天,我回答也轻松:“下不为例。”
新闻出版署也照会过,我去了,他们看在老领导杜导正的情面上,把归纳的问题用一番温言软语来劝说。
我在《炎黄春秋》13年的时间,刊用稿约2600篇,由我组编发的有360多篇。因我曾长期在《解放军文艺》做编辑工作,作者资源丰富,到《炎黄春秋》后,建立联系的作者以军队作家、军史专家为主,同时,我与托派、地方上的老右、“老反革命”等都有紧密的交往,我的通联队伍就有350多人,这些正直的老伙计们来稿踊跃,都热切期盼《炎黄春秋》伸张正义、推动舆论民主。
《炎黄春秋》的使命之一是为革命元勋、中央新老领导层及省部委级干部在和文革中诬为“老右”“二月逆流”干将、“走资派”的问题辩诬,为他们纠正历史上的很多问题,他们中有: 陈独秀、瞿秋白、方志敏、李立三、罗章龙、包惠僧、张国焘、谢子长、古 柏、张闻天、博 古、毛泽东、王 明、王稼祥、刘少奇、朱 德、邓小平、陈毅、胡耀邦、乌兰夫、陈 云、华国锋、胡耀邦、薄一波、程子华、陶 铸、万里、谭震林、赵紫阳、纪登奎、李井泉周小舟、江渭清、任仲夷、赵健民、曾山等人。
《炎黄春秋》为遭受不白之冤的中共优秀将领纠错鸣冤,他们中有:刘志丹、赵尚志、李兆麟、恽逸群、贺龙、陈 光、罗炳辉、彭德怀、刘伯承、罗荣桓、徐向前、萧劲光、黄克诚、陈 赓、罗瑞卿、张云逸、许世友、王 震、王 平、张劲武、傅连暲、郭化若、洪 水、韦国清、张 震、万 毅、陈少敏、杨 勇、杨成武、余立金、傅崇碧、秦基伟、王尚荣、萧向荣、张学思、韩练成、曾克林等人。
《炎黄春秋》为为托派、数百名文化右派、“历史反革命”伸冤正名,他们中有:郑超麟、王兰西、刘仁静、一 丁、陆立之、王实味、郭沫若、梁漱溟、柳亚子、王造时、林语堂、冼星海、巴 金、冰 心、夏 衍、冯雪峰、钱钟书、傅斯年、张大千、刘海粟、张伯岺、沈从文、汝 龙、傅 雷、常书鸿、杨伯骏、艾 青、梁实秋、沙 汀、聂绀弩、贾兰坡、贺绿汀、侯宝林、谭鑫培、黄 胄、郭小川、萧 军、邹韬奋、陈香梅、胡乔木、吴祖光、新凤霞、欧阳予倩、洪 深、周 旋、黎锦辉、任 光、刘天华、张旭明、穆木天、许渊冲、陈学昭、钱俊瑞、王方名、赵丹、上官云珠、舒 芜、孙 瑜、李和曾、陶行知、费孝通、冯友兰、姚雪垠、李炳泉、李 昌、王元化、王洛宾、罗广斌、范 曾、郭影秋、廖沫沙、杨 沫、蒋兆和、姚迪雄、赵以雄夫妇、裘莎夫妇、吕吉人、澹台京、傅小石、王锦波、陈 源、杨 朔、王 莘、黄宗英、黄宗洛、白 桦、穆 青、公 刘、樊 斌、李慎之、黎 漱、丁 玲、陈企霞、金 凤、李英儒、钱俊瑞、萧 乾、顾 工、刘晓庆、张艺谋、赵 青、金 庸、厉慧良、胡家芝、吴泽林。
我们还公正地评议社会人物,如:史 良、马寅初、荣毅仁、胡 适、顾颉刚、程思远、吴清源、霍英东、陈方安生、章乃器、刘师复、董浩云、何鸿燊、隆 莲、赵寿山、赵袓康、张宗麟、董建华、骆 明、吴觉农、严济慈、宋子介、杜斌丞、郭凤莲、年广久等人。
我们还公正地评价国民党人,如:黄 兴、莫德惠、蒋百里、顾维钧、张学良、蒋纬国、陈立夫、陈 诚、傅作义、王云五、柳亚子、于右任、白崇禧,李宗仁、邓宝珊、续范亭、黄绍竑、史量才、吴稚晖、唐生智、邵力子、张自忠、吴国桢、范石生、司徒美堂、张灵甫、胡愈之、石玉英、张克侠、陈布雷。
同时,我们还用大量篇幅为遭到不公正待遇的各种小人物伸冤辩诬;并且刊发了专家和读者对人口、资源开发和经济状况的忧虑和建议。另外,我们还不断地向党和政府建言,希望尽快实行民主宪政。
《炎黄春秋》面世后,官方对这本异类刊物视如肉中刺,紧盯不舍。最初组织一些御用史家打压,用的是些文革语言,未能见效。后来,有一位官方史家终于找到“历史虚无主义”一词做大棒,因《炎黄春秋》用稿大多来自当事人亲述,有人就认定当事人讲述是随心所欲,史实不可信。于是就把“历史虚无主义”这顶大帽扣到我们头上,《炎黄春秋》刊发的纪实文章,成了他们手中的“罪证”。对此,我们提高警觉,奋起抗争。
2003年我离开《炎黄春秋》后,编辑班子的吴思、杨继绳等人在遭到官方不断地打压下,不顾“天条”的管制,敢和监控者争辩抗礼,2007年发出谢韬以提倡民主社会主义评议大政方针的文章,表现了他们的锐气。该文直率地讲了社会主义民主、宪政必须实行,这是党心、民心所向。此文的社会反响非常大。紧接着是2013年,《炎黄春秋》连续发了五篇披露我军丑闻的文章,摸了军队这只老虎的屁股。
第一篇是何方的《抗美援朝的得与失》,揭示了金日成发动朝鲜战争的真相,以及我军以伤亡近百万的代价,为金日成火中取栗的惨痛教训。
第二篇是吴之理的《1952年的细菌战是一场虚惊》,还原了朝鲜战争中所谓美军的细菌战。事实上,根本没有此事。所谓细菌战,不过是中共高层在错疑之后以错掩错而有意发动的乱真宣传。作者是当事人中囯人民志愿军卫生部长,他对这一事件的记叙翔实可信。
第三篇是洪振快的《延安时期的特货贸易》,揭露359旅当年在南泥湾大量种植鸦片,年产五、六吨,向民间出售,为边区财政赚取开支,坑民害民。
第四篇是赵晓玲写的《1933年四川的兵灾》,记述了红四方面军进川陕,为开辟苏区,大搞赤化,征粮派款,滥杀无辜。川军也来剿共清共,大开杀戒。仅一年间,国共两军兵燹通南巴,共屠杀群众111余万。
第五篇是我写的《我写林彪传的遭遇》,我访谈了林彪的老部下、当事人和法律专家近百人。他们都认为“913”事件是不依法律程序的政治审判。林彪出走是被动的,中央认定黄吴李邱是林彪反党集团,根本不成立。《五七一工程纪要》是一篇有先见之明的檄文。(成稿前,我走访过李德生秘书沈永权,他是“913”事件专案组成员,“亚疗学习班”的主持人。他肯定林豆豆在“913”前在北戴河见闻的交代是真实可信的。我还询问过他审讯王飞、李伟信、鲁珉等人的证言证词。)
人民解放军是党的骄子,维系政权的“伟大长城”,这五篇重磅文章以不争的事实触动了“定国神针”,《炎黄春秋》遭到厄运是必然的。
然而,当权者又能从打压中得到什么呢? 这里,记忆起我一生中耳闻目睹的一段段血写的历史教训:
1946年2月,十九家民间团体在重庆较场口庆祝国共两党的政治协商会议召开成功,邀请民主人士郭沫若、李公朴到会讲话,郭、李的讲话都强烈要求国民党认真实行民主宪政,国民党竟组织一群流氓砸烂会场,打伤郭沫若、李公朴等60多人,酿成著名的“较场口惨案”(打砸后我去看过现场)。人们对这一暴行郁积于胸,紧接着,东北传来“张莘夫事件”,重庆6000学生走向街头,抗议苏军的暴行。这年底,北京又发生了“沈崇事件”。数万学生上街高呼“美军滚出中国去!”第二年,国民党挑起内战,数十万学生组织了“反饥饿”“反内战”的大游行。这些游行示威我都参加了,它们孕育了我的正义感。
国民党政治、军事双失利败落台湾后,仍不改对民主镇压的初衷,搞长期戒严,制造了“美丽岛”事件(《美丽岛》也是一本敢反专制独裁的杂志),拘捕持不同政见者。他们终于打压出了一个反对党——民进党。当前,这个独裁的百年老党,已被民进党逼到生死边缘。
我原寄望某领导人会站出来对本党的一系列历史错误事件作出公开的、诚恳的道歉,让我党出现生机,走向民主大道,可至今执政的衮衮诸公没有一个人有这种勇气,他们担心一说就垮台。我对这些“核心”“为首的”已绝望,只能告慰我敬爱的杜老和受委屈的同仁,时间是永恒连绵的,风雨过后就是阳光,我坚信,《炎黄春秋》有朝一日会起死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