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爱说话,走路说,吃饭说,坐车说,参观展览时说,看电视时也说。所说大抵三件事,一是时政。香港游行,中美贸易,官场腐败,下层疾苦。二是文艺。王蒙冰雪聪明而精于投机,刘宾雁思想深刻而生性倔强。王蒙的作品透着京油子卫嘴子的圆滑,刘宾雁的文字像个闯关东的硬汉,硬邦邦的,只知道“第二种忠诚”。三是文革。他是在云南省委当过多年大秘,对阎红彦、谭甫仁等封疆大吏的政绩烂熟于心,他亲历四川文革,洞悉五花八门的事件和形形色色的人物。
在他滔滔不绝的时候,我想起了他在回忆录中写道的一个细节——1973年,一个寒冷的冬夜,他为父亲送终,晚辈们抬着沉甸甸的棺木在荒野小道上艰难前行,他跟在棺木后面,竟忧心忡忡地与同行者探讨着林彪叛逃后的中国命运。
“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周先生把毛的教导融化到了血液里,落实到了行动上。只不过,他关心的是对文革的反思,他要进行到底的,是做一个“时代的书记员。”
上中小学的时候,周是天才小画家,在家里挨打,在学校获奖。在大学,他是学霸。搞文学,他是高手。如果让他搞电机,三峡水库发电机组的设计师里应该有他的名字。可是,如果让他加入作协,他则兴趣索然——他不想被人豢养,不想参加那个小圈子的游戏。不想像那些人一样,为了出本书,为了得个奖,思想被扭曲,心灵被污染。“暂时坐稳了奴隶的朝代”,“揣着明白装糊涂”;“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在拿起笔的第一天,他就把这些格言毫不吝惜地贴在了那些同行的后脑勺上。
他的处女作是长篇小说《狂飙曲》,写的是重庆文革,主角的原型是重庆大学“八一五”的头头吴庆举。吴拿到手稿,欣喜若狂,让人复写了若干份,在重庆疯传。1977年初,吴庆举派心腹将一部最精美的手抄本送交作者。心腹上车前,吴庆举叮嘱他:“记住,一路上就是被人砍了手,砍了脚,也不能把这手稿弄丢!”吴庆举对此书的重视可见一斑。
重视此书的还有重庆市委,公安局立案调查,迅速查明了作者,迅速定下了罪名,并迅速派人到昆明,将那罪证和罪名一同交给云南省委。而就在这个文字狱出笼之际,作者被送进了医院。
那天是1977年7月22日,当晚全厂开大会,传达十届三中全会一致通过的《关于恢复邓小平同志职务的决议》。会议结束,他把三岁的儿子放在自行车的大梁上,推着车下汽车厂附近的眠山陡坡。突然,一高度近视,却不肯戴眼镜的青工,车后座上带着女朋友,从坡上飞车而下,狠狠撞到他的右腿上。他被撞倒,孩子也跌落尘埃。当时正是下班时间,在围观者的斥责下,肇事者把他送到云南大学医院(今昆明医大附一院)。
X光片清楚地显示了这个青工造成的后果:他的右腿膝关节腔踝髁间棘骨折。关节骨折是没法治的。医生告诉肇事者:“你得侍候他一辈子了。”那青工一听,浑身瘫软,与女友齐哭。周先生请他们暂停:“快叫你家人来吧!”青工的父亲和姐姐来到医院,一个老实巴结的平民,一个中学教师。商量的结果,每月给周先生15元营养补助费。
骨头有自愈功能,一般的骨折只要准确复位,用木板、石膏把断裂处固定起来,那些断裂的骨头(医学上叫“层板骨”)就会把周围组织中的微血管戳破,血液在循环中会产生一种酸性物质,这种物质会将断裂骨头的两端软化溶蚀,使之渗透融合,最后结成一体,结合后的骨痂则会被身体吸收。也就是说,要是你的肋骨、腿骨、腓骨骨折而没有位移的话,你根本不用看医生,不用吃药打针,只要老老实实躺上三个月,断骨自然就会长在一起。这是哺乳动物进化出来的一种自我修复的功能。前提是,要得到这种酸性物质,第一要有血管,第二要保证血管中的血液的正常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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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关节骨折是没法自我修复的。一是关节结构复杂,一旦断裂,就没法准确复位。二是关节腔内除了滑膜、韧带、润滑液、关节囊,剩下的除了骨头,还是骨头。极少血管,血液即缺,循环更难。总之,要让如此贫瘠的土地上分泌出酸性物质,难于上青天。没有酸物,断骨无法自溶自结。因此,一旦遇到关节骨折,医生唯一能做的,就是根据患者的情况,将骨折处进行固定处理。如肘关节,就固定为15度。虽然没法弯曲活动,但总可以吃饭写字。膝关节,则根据伤者的职业,或如缝纫工、办公人员,固定为45度,失去功能仍可继续工作;如果你的主要工作是站立进行的,那么,医生会给你的关节固定为15度,基本上可以走路。
周的右腿膝关节贴了半个月膏药,效果显著——肌肉萎缩,腿伸不直了。他找到了一本英国专家所撰《骨折与关节损伤》的专著,熟悉关节骨折的道理,自定了一套治疗方案:关节骨折固定不了位置,至少要让创口接触面大一些,有结合的地方。微血管尽管稀少,也总还是有的。那就要加强腿部的活动,让关节处那些少得可怜的血液循环起来,以产生酸性物质。有了这一套自治方案后,他让工友们把汽车的旧轮胎剪成长长的带子,一头拴在床头上,另一头拴在脚板上,试着在床上让右腿伸直,刚一动弹,就疼得浑身发抖。他咬着牙,屏住呼吸,绷紧每块肌肉,刚刚屈伸了三下,汗水就湿透了衣服,褥子也湿了一大片。
专案组曾认为周为了逃避审查,故意制造了这起车祸,得知他确实卧床不起,才不得不把事情后延。数月后,他的病情稍愈返厂,专案组长找到他,说他写了一本反动小说,宣扬“打倒一切,怀疑一切”。他反问:怀疑的是“四人帮”,打倒的是极左派,请问,我何罪之有?专案组自知理亏,不再纠缠。但他的入党申请也从此画上了休止符。
他从每天三次、四次、五次,直至一千次地屈伸右腿,膝盖里那点可怜的血液终于被他感动,一点一点地分泌出酸。三个月后,那点酸性物质终于把断裂的关节粘在了一起。虽然粘得歪七扭八,但总算可以自由弯曲了。又过了三个月,他可以下地走路了。再去拍片,医生告诉他,骨折处的创口只接上了一半,另一半还张着嘴。此后的四十多年,他带着那张着嘴的另一半,下深圳,上京师,返滇赴蜀,办公司,查资料,走访旧雨新知,如果他当初不坚持那貌似绝望的屈伸运动,他的后半生就只能辗转病榻了。
四
波兰导演基耶洛夫拍过一部电影《机遇之歌》,讲一个医科大学毕业生威特尔在回家的路上,因为巧遇政客、商人和同事,从而有了三种迥异的人生。如果说,这也算是对人生的一种哲学思辨的话,那么生活在毛时代的中国人,只能对之报以哂笑——上山下乡运动一来,中学生都得插队。五七干校一建,机关为之一空。偶然性只能匍匐在必然性的淫威之下。
在极权制度下,规划人生的首先是时代。其次是家庭出身,再次是个体性格。(这个性格不是指脾气禀性,而是指一个人的三观、志趣、意志、以及待人处世的原则)它们组成了一个合力,规定你这一次做什么选择,下一次在那里拐弯,你会看到什么风景,遇到什么祸福,以及与什么人厮守一生。
周先生的一生,被规定了五次。
第一次是文革造反,那时候,他刚刚二十出头。狂热地忠君爱党,坚定地反修防修。但是,他的出身暧昧不清,一直在民族资本家、小商贩和城市贫民之间游走。这使他没法出头露脸,而仅仅担任了重大“八一五”的主编。他的“大局已定,八一五必胜”一文,惊动了天庭,得罪了四川二挺(张西挺、刘结挺)。毕业之际,为了避免“二挺”的迫害,拿到分配证后,他连夜逃奔云南保山。
没想到,负责接收报到大学生的军管干部久闻他的大名,强行把他留在了《新保山报》当记者编辑。为了留住他,人家还把他的女友从重庆调到了保山。他的人生,在这里拐了弯。有了第二弯,就有了第三弯——因为他把保山报办得太好,他的文章屡屡高中云南宣传部的榜首,云南省委将他调到昆明,当了省办公厅的秘书。此时的周,家庭团聚,事业有成,前程似锦,令乡党们仰慕之至。
这三个拐弯,都与他的性格——力求卓越出众有大关系。如果不是那篇惊动毛的社论,他不会分到云南。如果在保山报社,他不争当先进,也不会被省委看中。古人对付乱世的办法是浇菜灌园,功成身退。周不懂这些。他无法忍受平庸,总要有所作为。治世要显才露己,乱世要出类拔萃。假如,他第一次退出重大“八一五”后,就潜心读书,就不会有后面一系列的变故。等到恢复高考,他考研出国。以他的才质,在欧美科技界混出个头脸并非难事。问题是,这种人生,周的才智做得到,感情却做不到。
这涉及他的性格中另一种致命的东西——热血、心软和轻信。因为热血,他不能不关心批林批孔的矛头所向;因为心软,他不得不接待一个叫金光中的青年军人,听他大侃中国之命运。因为轻信,他把最致命的一封信(关于中国的政治形势分析)交给了金。于是,他的命运在1974年出现了大逆转——金光中亲手创建并领导的“中共(马列)特别行动委员会”还没行动,就被送上了军事法庭。周千叮咛万嘱咐让金阅后即焚的信,落在了公安手中。在金光中被捕不久,周即被隔离审查七个月,接着从风光无限的省委大秘,变成了灰头土脸的电工。
五
云南汽车厂是个三千多人的大厂,周在工人中如鱼得水,师傅们也没把这位内控的“现反”当外人。年年当先进的日子,又让他的旧病复发——工程师们习惯在设计手册上寻找现成线路单元进行组合,控制程序又笨又烦,他引用布尔代数进行系统逻辑设计,实现了机床控制线路设计的多快好省。人生露出了笑脸,好运向他招手——做报告,发论文,提职称。当年云南机械行业破格提拔了两个工程师,他是其一。
如果顺着这路走下去,他会成为技术大拿,当上高工。如果他再会走走门路,拉拉选票,浮浮上水,弄个工程院士当当,也未可知。既然他那些专业平常的同学,都能混个人五人六的,他为什么不能?
不是不能,“是不为也,非不能也。”
他选择了另外一条路,一条本可以发大财当大官的路——1989年云南计算中心请他南下深圳,接手一家生产“汽车字幕显示器”的企业。这家企业,中心花大钱购买“专利技术”,建立生产线,可一直亏损。中心指望周让企业起死回生,然而,他的命运却由此一落千丈。
经过一番市场调查和实践,周弄清楚了,这家企业的产品对汽车的驾驶安全毫无作用,从而产品根本不可能有销路。他没有征得领导同意,斗胆停掉生产线,遣散了七大姑八大姨。把组装销售电脑作为公司主业,产品很快就成了市场宠儿,不但扭亏为赢,而且养活了两个公司(包括昆明的一家销售公司)。
为了开展业务,他不得不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八年里,他见识了达官显贵、文人画痞、高人奇士、乡吏厂工、妓女野妇在物质引诱下的失态与疯狂。看到了诚信、真情、仁义、人道在长官意志和资本主义的合作之下,怎样变成了一地鸡毛。在这里,背信弃义成了常规,尔虞我诈成了首选,无良无耻成了发财当官的葵花宝典。“一切都淹没在利己主义打算的冰水之中”,马克思不知道,“除了冷酷无情的现金交易”,这里还有中国特色的党天下、官本位和权钱交易。公开的、无耻的、露骨的、六亲不认的拜金主义,在改革开放的掩盖下,成了社会主潮。
“关系是第一生产力”,市长书记,老板经理、白领蓝领,都来找他,拉关系走后门,请客送礼,络绎于途。有一次,上小学的儿子周亦丹惊骇地问他:“爸爸,你对他们干吗那么横?”——儿子不能理解,总是和颜悦色的父亲,为什么会突然红头涨脸,大喊大叫,把送礼的赶出家门?
他把送礼的赶出了家门,领导把他赶出了办公室。周停了生产线,蔑视了领导的权威,得罪了计算中心的同事。转营电脑赚了钱,救了公司,等于宣告了领导的失误和无能。而维护权威,保住面子的唯一办法,就是把周妖魔化。于是领导派审计小组来到深圳查他的账,怀疑他贪污受贿、徇私枉法……最后,甚至半夜里派人去换掉了他办公室的门锁。
为中心没日没夜打拼,工资与员工一样,年终奖金从来不取。一心为公,到头来却蒙此不白之冤,周愤怒而悲苦:“凉夜迢迢,凉夜迢迢,遥瞻残月,暗渡重关,奔走荒郊,按龙泉血泪洒征袍,恨天涯一身流落。”《林冲夜奔》的悲愤唱腔,在他胸中一遍又一遍回荡。
渐渐地,怒火凝成了冰水——他明白了:我不适应这种体制和这种环境。他决心靠自己的本事养活全家,让自己活得更精彩,更体面,也更有尊严!林冲告别了天朝,他告别了体制,林冲投奔了梁山,他退回昆明寓所,林冲要用他的武功搏个斗转天回,打杀高俅那厮。他要用手中的笔墨,倾吐胸中垒块,记叙五十年目睹之怪现状。
乱世出英雄,末世出清流。教育市场化之后,抄剽成风,教授造假,院士拉选票,评奖靠关系。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多数人即使看不惯,也只能与世沉浮,与人俯仰。“佞诌日炽,刚克消亡。邪夫显进,直士幽藏。”洁身自好者离开官场学府,看重节操者放弃课题职称,世与我而相违,请息交以绝游。仁人志士退守书斋,眼看着起高楼,坐等着楼塌了。而国家仍旧升平,社会仍旧稳定,天安门前的正步走更加整齐划一,历史仿佛仍旧滚滚向前,直到有一天,卸掉了安全阀的高压锅突然爆炸,齐奥塞斯库夫妇像狗一样被乱民打死。
六
很多人,包括我,都有过周的这种感受和打算,但最终还是留在了体制里,一直熬到了退休。像周这样的凤毛麟角。很多人,像周一样,为单位,为朋友可以走门路、拉关系、求人、说好话;但为自己,张不了口。他们还恪守着诚实、谦逊等旧道德。学不会背信弃义,弄虚作假、吹吹拍拍、精致利己的新风尚。很多人,像周一样,相信凭自己的本事,也可以让家人过上富足而有尊严的生活。但在体制内,他们都受到排挤,不得烟抽,享受着不同程度的挫败感。
社会变了,他们没变,他们无法顺应急剧变化的生活环境和人际关系。他们成了心理学所谓的“不适应”症患者——由于个体不能在既有的社会规范与价值标准下获得满足,所以无法与其生活环境保持和谐。因为不和谐,周付出了无退休金、无医疗保险、无房无车的代价,而这都是源于他的“无档案”——中心为了报复他,毁了他的档案(谎称找不到了)。
两年前,一位昆明的朋友来北京,我向他打听周先生的情况,这位朋友摇头叹息,说他看到周先生就想起陶渊明。都是不为五斗米折腰,可人家陶先生还有几亩薄田,农闲的时候,还能邀上几个朋友,喝喝小酒,看看南山。而周先生一年到头笔耕不辍,也换不来几个钱。
我问他,周先生没有退休金吗?
那位朋友看看周遭,好像怕人听见:“他一直吃低保,头几年每月才几百块钱,最近长到了一千七(后来周先生告诉我,每月1781元),他住的是妻子单位分的房改房,才48平米。”
我顿时领悟到,他为什么会以顾准为偶像,顾准弃宦场而求真理,历尽坎坷,妻死子离,仍旧每天拖着病体,带几个冷馒头到图书馆去,从古希腊的精神资源中,为中国的未来寻觅道路。我由此明白了,他为什么会对斯宾诺莎充满敬意。这位荷兰哲学家的伟大人格给了他取之不尽的精神力量——法皇路易十四要送给他赏金、荷兰执政官要给他年金,海德堡大学要请他做教授。他都一律婉拒而甘于清贫,宁愿以磨镜片为生。我霍然想起,他在信中摘引的泰戈尔的诗:“如果你在黑暗中看不见脚下的路,就把你的肋骨拆下来,当作火把点燃,照着自己向前吧!”
就是在那48平米的陋室中,他以一人之力挑战社会。在创办云南老年网络大学的同时,为公益事业出钱出力。在培养少数民族青年作家的同时,还兼任着“时代的书记员”。三十年来,他在美国和台湾出版了《红卫兵小报主编自述》、《岁月回望录》、《云南文革笔记》。人物传记《刘文典评传》被云南大学校史馆看中,而这部《云南文革史稿》则将走进欧美大学的东亚图书馆。他的电脑里还安睡着《流浪深圳》《喋血边城》等几部小说和文论,据编辑说,这些文字都因为“文学性太强”、担心市场不看好为由被出版社委婉退回。
胡适有言:“绝顶聪明而肯做笨功夫的人,才有大成就。”周先生有科学家的头脑,艺术家的神思,知识分子的情怀,作为史学家,他传承的是司马迁、刘知几、谈迁、王夫之、陈寅恪这一精神谱系。在他身上,你可以看到汉代党人的风骨,魏晋七贤的高迈,明代清流的操守。
当他抛弃了毛时代的信仰,看透了革命理想的虚伪之后,他仍旧是一个不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罗曼·罗兰的名言被他题写在书的扉页上:“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 ”——他不但靠诚实劳动养家糊口,还把儿子培养成了硅谷的计算机专家。
七
唯一对他心有“不屑”的,是他的妻子。
这是一位71岁的知识女性,头发尚黑,脸上光滑白净,体形匀称,如果她不自报家门,你会以为她六十岁。我管她叫孙大姐。孙大姐待人彬彬有礼,说话像朗诵一样悦耳,要不是周先生事先提醒,我根本看不出她曾有过“精神疾患”。
作为人妻,遇到周先生这样老是“闯祸”又不会挣钱的老公,生气抱怨自在情理之中。孙大姐怪他不从俗,整天除了读读读,就是写写写。他们的同学朋友一个个人五人六的,都混出了名堂,只有他越混越抽抽。孙大姐退休金高出老公三倍。精神上难免有些居高临下,发发脾气也算得人之常情。
去年,我见到周先生,小心翼翼地问起此事。当时正值黄昏,我们俩坐在客厅的藤椅上,最后的一抹夕阳穿过竹帘钻进来,在他的蓝衬衫上画上了一条条斑马线。听了我的话,他沉思有顷,缓缓地说:“她因为长期为我担惊受怕,老怀疑有人要暗害我们,最严重的时候害怕有人投毒,盐不敢吃,连水都不敢喝”他的声音突然喑哑起来:“实在没办法,只好把她送进医院长期就医。其时适逢儿子要出国留学,医生同意父母一道去北京送别。不料出发前一天,她忽然失踪了,原来,她感觉病兆又现,自己主动回到了医院。医生事后为此事还表扬了她。”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沉默着。大概为了安慰我,他又补了一句:“这么多年,她坚持服药,情况已趋正常,生活完全可以自理了。”
太阳西沉,黑暗笼罩着屋子,我开了台灯,周先生突然站起来,有些羞涩地笑着对我说:“苏格拉底说过,如果你娶了一个贤妻良母,那么你就是一个幸运的人,否则,你就会成为一个哲学家。”
他没当上哲学家,但却为中国民间史学交出了一份出色的答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