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来打算写两本书,一本是《冯友兰在文革中》,一本是《“梁效”的兴亡》。在构思提纲的时候,发现两者的内容交集,写起来重复必多。不如将两者合一,以《“梁效”顾问冯友兰》为题。这个题目是一箭双雕。本书的关键字是三个:冯友兰,“梁效”,“文化大革命”。论说“文化大革命”中的冯友兰,不能不涉及冯友兰与“梁效”的关系;论说“梁效”,不能不涉及“梁效”与“四人帮”的关系;论说“四人帮”,不能不涉及“四人帮”与毛泽东的关系。所以,研究冯友兰这个人物,可以窥知宏大历史的一个侧面、一个片段。冯友兰是我的前辈,也是北大哲学系的同事,我对他有切近的观察。从冯友兰这一滴水也可以映照出“文化大革命”的海洋。
“梁效”是两校大批判组的诨名,两校即北京大学、清华大学。这是古今中外从未出现过的特殊的写作班子,曾经独霸文坛,呼风唤雨,控制思想,左右舆论。“梁效”的成员是一伙“四人帮”的御用文人。叙述“梁效”的兴亡,首先是为了明真相、存史实。同时也是为了探究产生“梁效”的条件,以及如何消除这些条件,防止再生“梁效”。
我亲身体验到“梁效”的猖狂,终于又见证了“梁效”的灭亡。
我是有资格评论冯友兰和“梁效”的。在“文化大革命”的浪潮中,我就批了冯友兰,批了“梁效”。我也有条件系统地评论冯友兰和“梁效”。粉碎“四人帮”以后,我在哲学系掌权,积累了揭批“梁效”和审查“梁效”的材料。但是,这本书的写作和出版已经晚了。
“文化大革命”中,1973年邓小平复出以后,各方面大力整顿,扭转乱局,使人们看到了希望。1975年下半年,形势忽然逆转。11月,从清华、北大开始,发动“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邓小平的“整顿”戛然而止。“梁效”是急先锋。我为中国的时局忧虑,心中十分愤慨。当时正在课堂上讲授列宁的《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我对这本书很不喜欢,教学小组的教师们大多不愿讲这本书,推来推去,推到我头上。我是教学小组组长,推不掉了。这本书是批唯心主义的,好在可以借题发挥。果然,机会来了。我在批唯心主义时联系实际,批了冯友兰的唯心主义。冯友兰在“批林批孔”中风头正健,但他的唯心主义是众所周知的。冯友兰是“梁效”的顾问,我就说冯友兰把唯心主义带进了“梁效”。其实不能这样说。我是以冯友兰为跳板,跳到“梁效”头上。有一点困难,列宁批的是主观唯心主义,冯友兰的哲学是客观唯心主义,联系起来不大贴切。工农兵学员是不难对付的,没有人从哲学上提出问题。但他们从政治上提出问题,向领导检举揭发。哲学系工宣队头头张某在全系大会上疾言厉色地说:“郭罗基,不批刘(冰),不批周(荣鑫),批起梁效来了。我们要跟他辩论!”“梁效”是碰不得的。那时节“大批判”改称“大辩论”了。我成了“大辩论”的对象。我被赶下了讲坛,由黄枬森接替。我担任大学里最小的官职——教学小组组长,也被撤职了。
工农兵学员参与的“大辩论”是大吼大叫。我不说话,逼着我“表态”;我一说话,又“打态度”,指责我“极不老实”。反正我在历次运动中总是态度不好的,我也不指望他们说我态度好。那种辩论是靠取消对方的发言权取胜的。我说:“我不愿意跟你们辩论了,行不行?”工农兵学员说:“不行,就是不行!我们要跟你辩论到底!”那种辩论又是强加于人的。
迟群在一次办公楼礼堂的干部大会上气势汹汹地喊叫:“有人批梁效,你是好汉站出来!”我早已被剥夺了参加会议的权利,不在场,故没有人站出来,说明批梁效的,不是好汉。
历次运动,不管是什么主题,对批判对象总是要从头到脚、从古到今全面揭发,叫做“搞臭”战术。最有效的“搞臭”材料是男女关系、贪污腐化等等。在我身上找不到这些材料,有人挖空心思地提出:“他给儿子、女儿取名都包含反动思想,要他交待。”我给儿子的取名是郭听雷,我给女儿的取名是刘观云。按当时的标准,确是有点“反动思想”。儿子出生于1967年,正当“文化大革命”的高潮,“听雷”意为“于无声处听惊雷”,是诅咒“文化大革命”的。1976年,敲响“四人帮”丧钟的四五运动中,有人写了一个剧本,剧名就是《于无声处听惊雷》。女儿出生于1971年,当时我凭直觉感到政坛将有风云变幻,果然三个月后发生了林彪葬身沙漠的“9·13”事件。“观云”的意思是“坐看风云变幻”。有朋友调侃说我们家是“政治气象台”。这一切都不能说。挨整的人往往自证其罪。承认了就会戴上“思想反动”的帽子。我忽然急中生智:“给儿子、女儿取名是什么意思?听,‘五洲震荡风雷激’,所以儿子叫‘听雷’;看,‘四海翻腾云水怒’,所以女儿叫‘观云’。你们说,‘包含反动思想’吗?”那两句是毛的诗,谁敢说“包含反动思想”?全场都哑了。我心中暗自好笑。
“四人帮”利用清华、北大两校搞事。从清华大学批刘冰点火,北京大学继之而起,将“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战火往上烧。批刘冰,提出“追风源”,追到教育部长周荣鑫,又从周荣鑫追到邓小平。然后策划“点名批邓”,最后打倒邓小平。“点名批邓”完全是阴谋。先是从清华开始,北大紧接,制造舆论,似乎“点名批邓”是群众的要求,向政治局施加压力,作出在全国范围内公开批邓的决定。运动的名称改为“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在清华、北大,“点名批邓”先从小范围暗中开始,逐步升级,层层扩大,从秘密到公开。
1976年1月27日中午,周培源的大孙子到我家说:“爷爷请你马上去一趟,有急事。”还有周老手书一纸。我立即骑上车,跟他到周家。周老坐在客厅等我,说:“今天上午,党委常委开扩大会,搞‘点名批邓’,气氛很紧张。我没有发言,下午还要接着开,怎么表态?”周老是北大革委会副主任、党委常委。我说:“你怎么表态都不得体。拥护批邓吧,讲点不痛不痒的话,是言不由衷;反对批邓吧,立即成为‘大辩论’的对象,又寡不敌众。你还像上午一样,不表态。不讲话,叫人莫测高深。来一个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由于周老在会上一言不发,第二天,党委派简报组的两个人,手持纸笔,到周家。说:“你在会上没有表态,可能时间不够。你补一个表态,我们可以写进简报上送。”周老说:“我有话在会上就讲了,会上不讲就是无话可讲。”那两个人轮番威胁利诱:你表态,对你和家人如何如何有利;你不表态,对你和家人如何如何不利。周老依然一言不发。那两个人猛抽烟,满屋子乌烟瘴气。僵持了一个小时,他俩只好告辞。
党委常委开了7次扩大会议,一次比一次扩大,最后扩大到两千人。
3月4日,召开全校大会,进行“点名批邓”。尔后,人人必须表态;谁不表态就同谁进行“大辩论”。我在与人谈论中朗诵了南宋陈亮的词,他在一片妥协苟安声中沉痛地喊道:“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我说,20世纪的中国人也应有一个半个耻于向权势屈服的吧?我从“反击右倾翻案风”以来就是“大辩论”的对象,“点名批邓”不表态,又罪加一等。本来是每天“辩论”一次,现在是每天“辩论”两次。
中共中央发出1976年五号档,号召在全国范围内公开“批邓”。在清华、北大,五号档没有向群众传达,因为两校的运动早已超过五号档了,但特地向我一个人单独传达。那时我因情绪愤激,导致胃出血,住在医院里。哲学系工宣队拿著文件到病床前向我传达,要我表态。我说:“知道了。”“没有了?”“没有了。”工宣队警告:对中央文件的态度,是个严重的问题,你要好好考虑。工宣队传出去,郭罗基对“批邓”的表态只有三个字“知道了”。一个“批邓”积极分子对工宣队说:“郭罗基讲的‘知道了’这三个字是有来历的,你们知道吗?”“什么来历?”“过去皇上批奏折就是用这三个字。”工宣队恨恨地说:“郭罗基,这家伙反动透顶!”
党委书记王连龙在一次干部会上点名:“北大批邓不表态的,只有两个人,一个周培源,一个郭罗基。”言下有罪大恶极之意。很好,比一个半个还多了一点。北大就有两个,别提“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了。即使在北大,恐怕也不止两个,只是我们两个比较引人注意罢了。大多数人的“批邓”表态,不过是在压力之下的逢场作戏,听说有人居然敢于不表态,反而受到了鼓舞。
周培源是国际著名人士,不能把他怎么样。“批邓”积极分子的火力集中到我身上。白天,接受“大辩论”;晚上,亲朋好友登门劝说。那些日子,我觉得晚上比白天还要难熬。白天的“大辩论”,不让我讲话,我或是横眉冷对,或是闭目养神,省得动脑筋。晚上,面对亲朋好友的劝说,既不能横眉冷对,也不能闭目养神。他们都是一番好意,劝我:“表个态算了,这年头谁不讲假话。好汉不吃眼前亏。”我只好说:“我不是好汉,所以不怕吃眼前亏。”他们还说:“将来总有你讲话的时候。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都是古训,不好反驳。但人各有志,我不赞成他们的处世哲学,又不得不违拗他们的好意,内心很痛苦。
直到粉碎“四人帮”,我“靠边站”将近一年。没有工作,工宣队却勒令我每天要到哲学系所在地38楼去“上班”。大学教师不是坐班制,本来是不用上班的。工宣队把上班当作惩罚的手段。
1976年10月6日,抓了王、张、江、姚,10月10日深夜查封了“梁效”。查封“梁效”时,我在现场。
粉碎“四人帮”,我得以翻身。哲学系的师生推举我为“运动领导小组”组长,掌了大权,人称哲学系临时政府首脑。“梁效”是个神秘组织,粉碎“四人帮”以后才揭开内幕。我保存了一批审查“梁效”、审查北大的“四人帮”帮派体系的内部档,很有价值,应加以利用,不使湮灭。
至今有关 “梁效”的书只出了一本——《文革御笔沉浮录——“梁效”往事》(明报出版社,1999年),作者是“梁效”中的范达人,自说自话。我这个当年“梁效”的反对派,是不是也应该写一本书?
我想写“梁效”,写“梁效”顾问冯友兰,久有此意。我的写作将以亲身经历为基础,尽量找到文字的依据。但所有材料都留存在南京家中,1992 年出国后,20多年不准回国,无法获取材料。我儿听雷,特地从上海到南京,费了好大的功夫,将家中所有的书籍和材料编了一个索引。根据索引,我指定所需的书籍和材料,陆续寄来。70年代的报刊文章,互联网上搜索不到,小弟耀基、好友秦伯益,又帮我复印、扫描,用电子邮件传来。他们助成了我的写作。我于2016年动笔,撰写《“文化大革命”中的“梁效”顾问冯友兰》。正当完稿之际,2018年6月遭遇车祸,肋骨断了四根,并伤及大脑。打开手稿,好像不是我写的。写作停顿。过了很长的时期,忍着病痛,重操旧业。付出巨大的毅力,终于完成。又耽搁了一年多。
我写的是历史,不是小说,更不是戏说,虽然有些情节看起来荒诞不经,因为当时的现实就是荒诞不经的。我也注意细节的描写,历史的真实往往就在细节之中。为了说明“梁效”和冯友兰活动的历史背景,我对“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风”“批邓”这些重大的历史事件详加考证,梳理了来龙去脉,阐明内在的逻辑联系。这些叙述不见于正史。我的努力,为存信史。揭示和记住荒诞的历史,是为了避免荒诞的历史重演;研究过去是为了开创未来。